《放爱入局》作者:安宁(出书版完结) - 91baby读书时间 ...
1. 《温暖的弦》作者安宁,六年精心缔造再创爱情经典。自《温暖的弦》出版后,多次再版,成为商战爱情经典作品,《放爱入局》这本书是自《温暖的弦》后,安宁六年来唯一一部新作。2.延续成名作品商战爱情题材。结合阴谋与虐恋两大元素,注定了故事的发展扑朔迷离。阴谋的背后是深爱,亦或以爱情为筹码进行的阴谋设计,就如同现实生活中如是也,真真假假,到最后连自己也分不清了。传情入骨,写尽繁华盛世的聚散离合。自古以来,地壳运动不歇不衰,往上可以追溯到盘古开天,往下延续到人类文明被遍地开花的科技主导的今天,从公元前到世纪后的亿万年间,美丽富饶的维、景、相三江入海交汇处冲积平原的形成,没例外也是源于时光的堆砌和变改。唐宋年间就已存在的维州,可谓历史悠久,发展到现代已是占地六千平方公里,常住人口过千万的大都会,地理条件的优越,政策法规的扶持,加上三十载经济腾飞,使得维州高楼林立,商厦云集,世界名牌汇聚,假日人潮汹涌,金融区宏伟的摩天大楼直插云霄,磅礴江面上载重庞大的货轮川流不息。当夜幕降临,从空中俯瞰整个维城,万家灯火,五夜星辰,连不知名的巷子深处,那一盏橘光闪耀的宁静街灯,都像在向国人呈示现世的繁华盛况。楼价持续暴涨,黄金地段的价格高得让人叹为观止,有些高端豪华楼盘的售价甚至是上不封顶,就连交通不便的几处边郊远镇,最低房价也已高到令人瞠目。升斗小民每年收入的涨幅,远赶不上以房地产等重点行业数据为主体,所堆垒出的年度经济稳步增长的高发展率,由此显而易见,楼价越是上涨,就越意味着普通家庭那有限的钞票的购买能力缩水下降。对于此种不协调的发展现象,维州市政府也曾经颁布过不少对楼价进行调控的措施,诸如提高首付比例,加强信贷管理,限制外资进入,禁止商业银行向未封顶楼盘发放按揭贷款等等,无奈基于种种复杂的原因,一直以来始终是收效甚微。过千万的常住人口这个基数本身,就已使得维州的房地产存在着巨大的刚性需求,开发商的逐利行为,投机者的入市追涨,以及外来资本的恶意炒作,在过去那些年间,就算楼价在宏观调控下偶有回调,也十分短暂,很快就会触底反弹,继续新一轮的攀升。针对房地产商的这种对抗性行为,政府及相关部门备受瞩目,不得不在翌日的早报上辟出整版来申明态度,其中不但详述了几项即将出台的紧急应对措施,头版头条还配发了新官上任的维州市一把手沈迟山脸容肃穆的照片。可圈可点,指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发言,听上去仿佛拍板的承诺,让人挑不出错处,实际上却是巧妙地含糊,“尽力、想办法”这种字眼,多是标准而艺术的外交辞令,给予人们遐想空间的同时,还避重就轻,为方方面面都谨慎地留有余地。现如今不管什么媒体,几乎每天都有与房地产相关的报道,电视里哪一区的楼盘涨跌多少,报纸上二手房成交几何,网络上看多看空的争辩愈演愈烈,房价的去向早就成为全民最关注的敏感话题。在这种民意趋于躁动的状况下,政府出面回应,到底是为了安抚民心,还是确实已迫在眉睫,不得不给开发商一个警告信号?想来无人知其真正意图。深秋的黄昏,夕阳将下未下,一抹斜阳打在围墙外的高大银杏上,层层叠叠的光华金黄夺目,将秋意染到最透最深的茂密枝头,在坠落之前绚丽到了极致。双晴望向前方,工地上杂乱无章,拆除的脚手架随处堆放,地面坑坑洼洼,举步维艰。不远处,在西装革履的售楼员陪同下,零星地散落着一两拨来看房的客人。“这个楼盘主打中小户型,房子大小适中,设计出挑,空间利用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,还是包含全套厨房电器在内的精装修房,所以很受那些准备结婚的年轻人欢迎,一推出几乎就被抢购一空,卖得比广告铺天盖地的长乐庄还好,连老板都说超出预期。”“对,就在马路斜对面,他们定位在中高端路线,户型偏大,投入一套中央空调和供水供热的中控系统,单价比我们的高出一倍多。最近房价涨了不少,导致他们总价过高,一般家庭负担不起,这次开盘的几幢楼销售不到六成,听说汪秀年在公司例会上大发雷霆。”“今天公司的早会上还说了,要趁热打铁,争取下个月就把后半批楼也推出市场。同事们私下都在猜,长乐庄和星宇豪庭挨得这么近,老板可能想抢在他们之前开新盘。”王准为讨大**的欢心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她小心避开地面上的废弃钢筋和断木,跟着王准向前走,楼层间隔错落,有些残阳照不到的地方,巨大阴影笼罩下静谧无声,越往里越空旷,几乎人消迹匿。六号楼的设计是两梯四户,东西两头是三室两厅,中间两套是一室户,顶楼还带跃层。挨着一室户还没封闭的阳台外,搭建着简易的升降机,用来运输建筑材料和供客人看房时上落。王准领着她搭乘升降机,一层层往上行,轧轧的铰链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。双晴独自在屋子里转了一圈,南北两厅带双阳台,一气贯通,楼上挑出跃层和阳光房,统共两百多平方米,通风和采光无可挑剔,但因为是毛坯房,还没装修,放眼只见简易白墙,布满沙尘的水泥地面,未批荡的天花板,一室空荡简陋,真不知有什么好看。这些年来科技的飞速发展,总在把人们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逐一实现,从前联系惟有写信,心里纵有千言万语,也只能付诸纸笔,等回信等到望眼欲穿,似乎还没过去多少年,生活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,如今纵使隔着千山万水,也可随时随地在方寸屏幕上相见。父亲毫无预兆地叫她来看房子,虽然不知道他是心血来潮,还是出于什么考虑,不过古语云:来而不往非礼也。即便是父女,或者应该说,尤其是顾天成与她这样的父女,有些时候,示孝不是应该,而是必须;应分的客气与回应,是维持和谐关系的最好方式。含蓄低回的男性嗓音格外悦耳,像最细的琴弦被和风吹过的垂枝轻柔拂动,余韵延绵,无限意蕴,令人惊叹世间真有这种男人,光凭嗓音就能魅惑人心。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,她觉得那女子的语气里透着心不在焉。显然姓寇的男人有明确的购房意向,但他的女伴似乎并不着急,言语间有点敷衍似的,真是矛盾的一对。她好奇心起,悄悄探首出厅,廊道里三个人排成一线,背向她朝西头的房子走去。她的视线停在最后的男性背影上,削身长躯,修肩宽背,穿着月白色的休闲外套,窄身型裤子裹出翘实臀形和迷人长腿,鳄鱼皮鞋的纹路如复古素锦,鞋面洁不染尘,步履不徐不疾,落地无声,行走间衣摆迎风飘起,英姿轩昂,难以形容。就这么一眨眼,他已安步走近廊道尽头,转入客厅,被白墙隔阻了身影。双晴呆立原地,好一会才回神,看了看表,王准还没上来,她抬步往外走,与其在这瞎等不如下去。狭路似的走廊里,能听见那男人与销售员偶尔的交谈,缓声低语,柔和极致,穿透一道道墙壁,从寂静中传来,隐约余音先是空屋弥漫,然后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,不容抗拒地萦绕入耳,恍如两人隔着异世空间,她离他这样近,能闻其声,却又那样远,不能见其面。双晴屏息静气,凝神细听,那形迹可疑的两人却压低了声音,再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。她越想越觉得不对,拿出手机想打给王准,转念又顿住,万一信号不好,得提高嗓门,说不定会惊动楼下的人,于是拇指从通话键上移开,只发了条短信叫王准马上回来。西头屋子里,那男人不知是听到她从廊道走过的轻微脚步声,还是碰巧踱到门口,当她穿过走廊拐入阴暗的楼梯间时,他往外瞥出的眼风正好捕捉到她一闪而逝的身影,这不经意的一眼,让他原本平静的眸光瞬间波动了一下。“催什么催!这不是正在打……喂,110吗?我要报案,这里是普罗路一百号星宇豪庭的工地,我们在六号楼十五层发现一具死尸,你们最好派人过来!”双晴越听心脏越紧缩,害怕得指尖发抖,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,她克服住转身欲跑的极度恐惧,慢慢移近墙边,惊疑未定地往里间微微探首。一个壮硕的男人举着手机站在窗边,他剃着平头,满脸凶相,叉着光膀子,拨打了好几家媒体的爆料热线;另一个染着满头黄发的小混混蹲在地上,脚边放着一个特大号的红色编织袋,不知正把些什么东西收拾起来,匆匆忙忙往袋子里塞。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,无声尾随她而来的男人身形倏闪,迅疾跨前的长腿闪电般踢出,以柔软鞋面准确无误地接住坠落中的手机,鞋尖借力往上一勾,左手抓住被挑高的手机的同时,右手捂住她几乎失声尖叫的嘴,他目光锋利精湛,对房内情形一掠而过。他如丝的热气紧贴在她耳垂下方,独特的呼吸从细肤深渗脉理,几乎魂魄俱失的她眼泪夺眶而出,谢天谢地!在身后箍着她的不是坏人同伙,而是那个姓寇的男人,绝处逢生的她后怕得全身发软,连站都站不稳,整个人虚脱无力地倚在他胸膛上。那男人环抱着她,迅速退入隔壁屋子,藏于另一堵墙后,避免和即将出来的两人碰面。楼外传来升降机的轧轧声,不知是被人调了下去,还是在升上来。直到这一刻,双晴的安全感才真正回到体内,高度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,脑海里便不停闪现出惊心动魄的血幕男尸,不适的反应一下子涌入胃袋,她扶着墙壁干呕起来。刚才一眼扫过,屋里的男尸面目青灰,手足发暗,应该是已经死去多时,尸体上未被血染的皮肤渗出水汽,说明之前可能冷藏在低温的地方,被人装在袋子里搬过来,暴露在空气中,温度升高,才遇热化水,至于地上的一摊血,腥味淡薄,颜色发暗,明显不是刚从人体里流出来,要是他没看错,那黄毛小子最后往袋子里塞的是市立医院输血用的血浆袋子。“来了。”他走出房外应声,略为思忖后没再返入房中,只压低声音,隔墙问双晴,“你还好吗?自己能不能走?”他今日此行只为看房,在这种不明朗的状况下不宜介入。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,遇到这种事情,首先要想的是怎么保护好自己,她本应该迅速离开现场,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打电话报警,像这样鲁莽行事,只身涉险一探究竟,只能说天真得不知世间有“险恶”二字。“你和我不是报警的人,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,有些事情说不清楚,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,最好还是别和警察碰头,我走了,你也早点离开。”她侧耳倾听,直到他轻微的脚步声再不可闻,闭上眼背靠墙壁,不由自主地回味起他刚才的一言一行,可惜她先是惊慌失措,接着心悸不适,最后还是没有看清他的模样,想到这点,她不由得懊悔万分,继而想起隔壁房间里还有个死人,又开始害怕起来。她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梯,踏上最后一级台阶,穿过走廊的瞬间,恰巧看见那个拯救她于危难的男人走进升降机,他微微低着头,专心聆听身边的女人说话。“也不是,只不过我……我也递了申请。”她说完又急忙解释,“我是看别人都递申请,就跟着一起递了,不然显得我不够积极。应该是轮不到我的。”也不知是听到她五脏六腑内回荡的迫切心声,还是听到了她跑上楼的脚步声,他原本低着的头轻抬起来,缓缓回转,随着修剪齐整的发根向后微移,线条优美的耳中轮廓,棱角分明的半边侧面,渐渐呈现在她眼前。王准听到一半已经全身冒出冷汗,要是在他的陪同下她出了什么事,后果不堪设想,没等她说完,他就跑到楼下察看。再跑上来时,他面色已然剧变,手指哆嗦着拨出电话,一待接通,王准低声把事情压缩成三五句,惶恐而快速地汇报完毕,紧接着把手机递给双晴:“这件事非常蹊跷,你是我女儿,身份太敏感,要是作为目击证人被记录在案,万一传出去,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来造谣生事,你把电话给王准。”王准一边听着指示,一边匆忙把双晴扶进升降机。好不容易顾天成那边挂了电话,他又忙不迭打给其他人,做出各种紧急安排。到了楼下,王准再也寸步不离,亲自把双晴送到围墙外,交给等候多时的司机,他再急急忙忙跑回工地。周末从学校回到家中,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,蒙头倒在床上,脑海里一遍遍反复重演,他曾经的一举一动、一言一语,那段令人百般惆怅的记忆,连最微小的细节她都不愿遗漏,她甚至记得他月白外套上的斜纹,每每回想,心口都酸涩绝望,也许余生再遇不上。走出卧室经过婴儿房时,不出所料,看到两名特聘的保姆在团团忙活。里头抱着孩子的钟怡听到脚步声,放眼望向门外,见到是她,矜持地笑了笑。和前妻结婚的第二年生下女儿,直到三十出头,事业终于小有所成。之后生意越大,应酬越多,原配不堪寂寞下堂求去。后来他与秘书钟怡产生感情,没多久再婚。如今社会,富二代多数是空壳,手中没有实钱,徒具虚名,像顾天成这种有实力的老马才最吃香。她想想也是,顾达旗下的公关部向来手段高超,一旦有影响不好的事件发生,即使是半夜魂游梦中,那**精英也会立刻出动,务必肝脑涂地,做到只手遮天。“有人买通市立医院太平间的负责人,用假造的身份证明文件,假冒亲人,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具多年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体认领了出来,搬到我们星宇豪庭的楼盘里,意图制造成一出凶杀案现场的假象。”“算是吧。如果媒体传出去,有人在星宇豪庭的房子里被杀害,整个楼盘就成了不吉祥的凶宅,不但会影响到后面的新盘上市,甚至连原来的业主都可能会联名提出退房。”那些记者接触不到警察和现场,一来没图没照,无凭无据,公关部坚持声称,有人恶作剧报假案;二来招待方着意安抚,好吃好喝侍候完了,还人手一只大红包,又说最近正打算和对方老总商量来年的广告投放事宜,让所有人尽兴而归,事情也就顺利压了下来。一百多页的周刊,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刊载的全是相关事件,乍看去铺天盖地,有被记者采访的路人表示支持,认为本来就不该降价,否则早期买房的业主的损失谁来负责?难道把房子退了重新再买吗?也有言辞犀利的专栏,指责房地产商的不降价联盟有违法嫌疑。“不降价的意思,是指从现在起的未来十八个月,也就是一年半之内,加入联盟的开发商卖出去的住宅,如果在销售过程中出现降价的情况,该楼盘的开发商会给前期购买的业主补偿所跌的差价。”“譬如我们开发的星宇豪庭,这批开盘销售均价是三万八,目前基本卖光,等到下一批开盘,相同楼层的房价就不能比这批的明显降低;如果低了,我们就要给这批买房的业主赔偿差价,跌多少赔多少。举个例子,业主以每平方米四万的价格买了六号楼的房子,同样的楼层,如果我们在下一批开盘时只卖三万五的话,就要退还给他每平方米五千块的差价,以补偿房价下跌所给他造成的损失。”“召集建立联盟的人是汪秀年,我只是附议他,你汪伯伯作为本市第一大房地产商,旗下的律师顾问团可是名闻遐迩,他们早就研究透了,政府关于禁止价格垄断的相关规定里,确实有一条‘经营者之间不得通过协议、决议,或者协调等串通方式,统一确定维持或者变更价格’,但是另一方面,发改委同时也明确规定了‘允许开发商在降价后补贴业主’。”“我明白了,你们是在暗示——不,应该说是明示那些持币观望的人,在未来的一年半里,房价只会涨不会跌,他们最好现在就把握时机入市。”“这点你说得没错,真有人那么做,其他家确实阻止不了,但不会拿他没办法,整个业界会联合起来,从资金链到建材供应等全方位排挤他、打压他。业内的诚信有时候比业外的更至关重要,一旦在同行中的信誉毁了,这家公司基本也就走到头了。”顾天成听了呵呵一笑,古语云:奸商奸商,无奸不商。这项国人特有的陋习源远流长,在过去几千年间深入人心,究其根源,自是从古至今,商家为着逐利,作恶多端,真正做到不欺世盗名者寥寥可数;即使到了现代,个中种种黑暗,仍不足向年轻的女儿道说。双晴一怔,怎么无端问起这个?转瞬忽然警觉,脑海闪掠过楼上的婴儿房,迟疑几秒,她飞快地笑笑,若无其事地翻着杂志,继续之前的话题:顾天成是何许人也,见她这样,即刻闭嘴,对这掌上明珠,他一向疼爱有加,轻易伤害不得,他不以为意地一笑,顺着女儿的话应道:“你得明白一点,你汪伯伯和我都是有社会地位的人,我们绝不会公然违法,这是肯定的。再说了,所谓联盟也没有正面触犯法律,只不过是在两条法规之间钻了个空子。”说完他看了眼女儿,嘴角动了动。返回学校之后,双晴继续过着平稳无波的日子。其实那天室友打电话给她,并没有非要她回来不可的急事,只是和她说,想拿她的资料书用用而已。父亲对她而言,越来越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,与其待在家里,和他的而不是她的家庭成员,共度他的愉快周末,她宁愿回到学校,独自在食堂、寝室和图书馆之间穿梭。接到朱翡真的电话时,她正躺在床上看书,看到萧伯纳说,要结婚就结婚去吧,要单身就单身去吧,反正最后都会后悔。她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,觉得萧伯纳的话再对不过,朱女士就是结了婚,最后后悔,离了婚,最后仍旧后悔的人。双晴不说话,顾天成在商界浸淫二十多年,像他这种成功人士早养成习惯,断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废话上、或是做些完全没有目的性的事情上。直觉告诉她,父亲十有八九是在试探,纵然他已经极其谨慎,她却不算太过愚钝。从床上爬起来,换好衣装,收拾完毕,看看时间又觉还早,索性倚在床前,取过枕边的书随意看完,之后才拎起背包走出校门,扬手叫了辆计程车。门开处,朱翡真拿着无绳电话,嘴角带笑,低声细语和人聊着什么,她朝站在门外不动的女儿招招手,随即转身进了卧室,将房门轻轻虚掩。双晴立在原地片刻,认命地进屋换鞋,懒得再像以往那样自己招呼自己,她连水也不倒,直接窝进客厅沙发,拿起报纸随意翻阅。入目所见,仍是与房地产相关的资讯,其中有则公告,说原定于十一月开幕的维江三角洲地区秋季房地产交易会,因故推迟,具体日期有待另行通知。双晴搁下报纸,看了眼充满艺术摆设的客厅,受报道影响,她忍不住心算,这房子少说一百六十平方米,地段均价每平方米三万五千,房屋的总价怎么也得超过五百六十万元,就算是月入过万的白领,也要不吃不喝攒上四十多年,才能买得起。她低头看表,半小时过去了,主卧房门仍然虚掩一线,母亲大人的电话还是没有讲完,她揽过旁边孤单的抱枕,抱在胸前,每次来这里,都有种在长辈家做客的错觉。百无聊赖的眸光扫到左侧,钢琴烤漆的茶几流光暗盈,摆着七个造型特别的水晶杯子,宽口窄底,与常见的玻璃杯相似,特别之处在于每个杯子的截水位不同,有的离杯口几厘米,有的离杯底几厘米,截水位下方的杯形比上方小一圈,看上去就像两个大小差一号的杯子在截水的圆环处无缝结合,错落有致,完美一体。“是不是想喝水?”朱翡真关切地问,身为著名时尚杂志主编,无论何时何地,她的仪容都无可挑剔,此刻亦然,衣着庄重得体,眉目风韵依旧,身段绰约如故,秀丽容颜仿若只是三十出头,给女儿倒好水后,她问道,“你最近很忙吗?”朱翡真侧了侧身,换了个坐姿,却好像还是有些说不清的隐约不适,索性站起来,将无绳电话摆回底座。双晴看着她的背影,下意识地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。她收回目光,无声无息地饮下杯子里沁凉的水,微寒的水流沿着胸腔里看不见的食管滑下,穿过沸血跳腾的心脏,一时冷热交加,整个心室都为之轻颤。然而挂名母亲,实实在在就是她最浓的血亲,骨肉相连,要摆脱天性的渴望或想置之不理都是不可能,心头那种盼而不得的失望,日积月累,不是一般疲惫。她不是洋娃娃,不是玩具,不是随便被谁扔到角落里积灰蒙尘一年半载,再拿出来拍拍灰尘,笑嘻嘻地哄两句,她就会兴高采烈感恩戴德,彻底不计前嫌。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,她顺势倾身向前,把手中的水杯放到茶几上,以此掩饰内心情绪,双肘撑在膝头,静止几秒,然后身子一低,盘腿滑落到地毯上,不再与朱翡真近距离同坐,这才慢吞吞地拣起一枚芒果。朱翡真有些无奈,看着她将芒果皮一瓣一瓣撕剥到底,专心致志得仿佛把手上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了一项忘我的工作,顺理成章地将方寸之内的亲人拒于千里之外,薄抿唇角,默然无声,连嘴头上敷衍一下母亲好意的说辞都全然拒绝。双晴长睫一抬,眸光再度落在茶几的水晶杯上,朱翡真虽有品味,但远远未臻于讲究如斯,她轻撇嘴角:“就是送你这套杯子的人吗?”朱翡真的面容略显尴尬,女儿轻描淡写的反问,等同于没有答复,既不说有空,也不说没空,说话就那样戛然而止,任凭话题凌空搁置,让人有点下不来台。她的人生没什么目标,既无追求,也无所谓成就,不用像别人那么努力,维州这个承载了她过往岁月的华锦之城,从家庭分崩离析的那一年起,对她而言就已经形同异乡,她无须出国,也能感受到无归无依的孤独苦涩,又何必郑重其事,非要漂洋过海去领略一番。双晴手上剥芒果的动作霎时停顿,明明这一刻水杯离她很远,没沾上半点水星,却没来由觉得心脏在僵冷中一点点收紧,有种被勒得喘不过气的感觉,她的怀疑终于被印证,果然,本能的排斥没有错,温柔的背面,总窝藏着伤害。她垂得极低且侧往一旁的乌顶,让朱翡真只能看到一束黑亮马尾和一点尖细的下巴,看不清女儿的脸容,见她没吭声,以为她听进去了,便继续游说:“既然你不考虑出国,进企业拼死拼活又没必要,不如在机关里谋份安稳的工作,将来什么都不用操心,国考的报名已经开始,你想不想试试?”以顾天成的人脉关系,只要女儿的笔试成绩过关,面试应该不成问题,何况这个女儿从小到大就很优秀,如果她愿意考,很可能一点都不需要父母操心。双晴搁下剥了一半的芒果,抽过面纸一点点擦拭染汁的指尖,可无论她怎么用力,那碍眼的淡黄色始终擦不干净,如同母亲的话在她心里划过的痕迹,很淡,不深,却始终在那里,如芒刺一样,她掷下捻成一团的纸巾霍然起身。双晴走到电梯前,定定地看着梯门上自己的镜影,一双雾眸如灵魂尽失,在她刚刚离开的那套精装细设的房子里,主卧、客房、书房甚至阳光房,无不高雅十足,别具匠心,唯独,从来没有一间为少女而设的居室。收入丰厚的工作和精彩的私生活,将朱翡真造就成独立卓越的女人,余暇多彩多姿,连亲生女儿想见她一面都要提前预约,好不容易承蒙召见,还以为终于可以小聚天伦,不料一个来电而已,朱女士含娇带俏避入房中,就那样把女儿撂在外头整整四十分钟。驾驶座里打扮得又潮又野的卷发少女戴着耳塞,手肘搭在车窗,指尖跟随着音乐节奏轻叩方向盘,对过往路人投来的惊奇目光视而不见,保安人员走过去时脸上艳羡的表情,落入走出骑楼的双晴眼内。更多的时候,双晴希望自己住在普通的房子里,有一对平凡但感情和睦的父母,没有高官厚禄,不会富贵逼人,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家人,重要的是都在一起,互相关爱,不分不离,生活平静顺遂,这样一生已经足够。“李证先吗?我是顾双晴,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……是,一切照旧,全部资料都要……能早一点给我最好,费用我会打进你的银行卡……好的,谢谢。”她朝跑车走去,倚着车弦,腿一抬凌空跨入副驾驶座,她和汪锦媚虽然同校,但专业不一样,大四课程少,汪锦媚又不住校,除非事先约好,否则平时见得也不多。这个牌子和车型,开在维州跑不起速度的马路上,无异于是赤裸裸的嚣张炫耀,但她转念又觉得,能够做到无所顾忌,除了自己,对外界任何人的评价毫无期待,也不是件易事。“每次见完你妈,你心情都差得要命。可是下次她一声令下,你又会马上投怀送抱,你说你这是何苦?那么不开心,以后就找借口推辞,少点过来好了。”“我要是不来,会换成她不开心。”虽然她每次依言而至,朱翡真不见得有多欢喜,但如果她违逆朱翡真的意愿,肯定会惹母亲大人不高兴。“你说我十五岁了,要是在古代,早就已经结婚生小孩,拜托我清醒一点,别老把脑袋埋在沙堆里,一心只想当长不大的娇娇女,遇到半点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。你还说,世界上根本没有谁会陪谁走到生命尽头天荒地老,父母把我们养大,已经尽了他们的责任。”嘴舌最大的用处原来不在骂人,也不在接吻,而在于随时可以把堂皇冠冕的道理,说得比珍珠落玉盘更动听,说着说着,还没打动需要慰藉的人,自己已经信以为真。“管那么远干吗?”汪锦媚嗤笑,谁知道十年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,何必庸人自扰,“过了那么多年,就算是死人也不会留在原地,你怎么就一点没变?”看看这个世界,大到朝令夕改,小到朝秦暮楚,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,顾双晴那颗古老的水晶心,已经十二分过时,早该跟着这个时代变一变。她不是不知道,社会对权力和金钱的狂热崇拜,让生活彻底失去了童话色彩,再没有慈爱的国王,也再没有白雪公主,大爱无私的亲情和恶毒凶狠的后母一样,都已渐渐偏离现代文明,前者在付出时往往渗入了自身利益的考量,譬如她的母亲朱翡真,身体力行,为前夫做着代言人,谁能说其中没有她的优渥生活仍得益于前夫照顾的原因?她其实也清楚,自己生存的城市丛林有多么现实和恶劣,只是备感无力,就算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社会,又能怎么样呢?难道一天二十四小时就会变得快乐无比?还是她和汪锦媚的家能够回到幸福的从前?既然明知不可能,她宁愿内心深处那点最初的美好不要变,虽然会伤心,偶尔还会觉得痛苦,但至少她心底有一份珍藏和怀念。即使乖巧如她,也没能从双亲那里获得更多的奖赏,使得他们给她更多的关注。她与汪锦媚之所以成为朋友,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同病相怜,她乖巧之路行不通,叛逆如汪锦媚,结果也没有任何不同,照样没法吸引到她父母更多的疼爱。成年人最可怕的心理黑洞就在于,成家立室是随波逐流,而当某天他们突然醒悟,不愿再为家庭子女无私付出,余生只想追求个人享受时,就会彻底不管不顾,绝情到让全世界为之咋舌。君不见那些四五十岁以后闹婚变的,无论男女,也不管是成功人士还是市井小民,冲动起来无一例外,都是疯狂得哪怕上百头牛也拉不住。而做子女的还不能谴责他们自私,那些没有被针扎到肉的“别人”会说,父母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,身为子女,一味要求父母更爱自己,何尝不自私?“是这样的,我哥有个朋友想买婚房,上周去看了你们星宇豪庭的C型复式,那楼盘不是卖得火价格有点高吗?那人的女朋友犹豫不决,当天没有下订,后来他们又去看了几个别的楼盘,最后还是觉得你们那套最合心意,可是再去问时,才知道是最后一套,已经被人买走了,所以那人就想托我哥问问,你们还有没有不对外公开发售的内销房。”“听我哥说他刚从省厅调过来,在市局工作,是他们系统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副局,不出意外,过两年还会往上提,前途无量得很。我哥认识他没多久,算是有点小交情,这还是他头一回开口托我哥办事,我哥也挺想攀这门关系的,所以不管怎么样得表表态。”“你真是单纯得我想活活掐死你,先别说他是不是好这一口我哥不知道;就算我哥愿意送,也得他肯收才行,交情没到那份上,敢贸然收这么重礼的都是傻瓜,万一我哥给他下套,转头就往纪委寄匿名信呢?他不死也得脱层皮,那么年轻就做到副局的男人,你觉得他的智商跟你那么低?为了贪图一套半套房子的小便宜,不惜毁掉他的大好前程?”“有人把医院太平间的尸体私下弄出来,偷偷搬到星宇豪庭的楼里,在尸体上洒满血,然后打电话报警,捏造说我们楼盘里发生了凶杀案。”“当时刚好被我撞见,我爸就及时处理了,没曝光出来。”双晴略过那男人不提,要说清楚来龙去脉得有一部惊悚小说那么长,她从手机里调出顾天成的号码。“星宇豪庭这个楼盘不错,C型复式的格局也好,按进度明年三月可以交房,你七月毕业,中间几个月刚好可以把房子晾一晾,到时候你不管是想住在家里,还是想像汪锦媚那样有你自己独立的空间,都不成问题。”原来如此,有人迫不及待,只等她一毕业就把她扫地出门,原来那天父亲欲言又止的就是这件事,真不明白,他既然主意已定,又何必在她面前故作姿态。“我会安排另外腾出一套,你让汪锦程直接去售楼处办手续。”既然已经送上人情,索性大方到底,“外面卖九八折,财务部会给他算九折。”驾驶座里的男人停好车,习惯性地洞察一眼周围的环境,当从反视镜里看见后方的跑车时,精锐的目光在张扬的车牌上停了停,维字NB338,唇沿不禁一翘。车尾灯淡淡打出的暗红光芒,被跑车的挡风玻璃滤成柔和,洒落在副驾驶座她微低的额头上,垂肩长发因风撩起,发端轻拂唇面,幽瞳玉颊,一丝彷徨之色若隐若现,带着星点迷离,仿佛魂魄不知不觉已然轻逝,此间徒遗玉塑空躯。发呆中的她下意识望向声音来处,汪锦媚在车外等得满面不耐,她仓促应声,无心去摸索隐藏式车把,素手倚阑,随着长裙在车门上方划过一道美丽的弧度,双足飘然落地,那满腔心事,最终遗留在身后,融入半空涌来的暮霭里。提不起情绪的她一直低着头,没有留意周遭,因此并不知道,自己与朝思暮想的人错身而过,直到行近汪锦媚身边,见她双目闪光,一脸如梦似幻,定定地看着前方。如临近枯萎的花在最后一刻被洒上甘露,满心欢喜,焕然盛放,然而不过一瞬,就已从幻想中被现实唤醒,变得颓唐破碎,败谢不堪,她大概是被那份不明不白的思念折磨过度,才会觉得那道不完全的身影有点像那个人,但是怎么可能?鼎庐饭店远近驰名,专门以鲜美纯正的高档海鲜为宴,店里不设大厅,从一楼到五楼全是气派非凡的超级包厢,随处可见富丽堂皇的水晶灯做明亮点缀。为着心底那丝极为渺茫的希望,进门后她把大堂前后左右环视一遍,原本稀微的希望,因了心有所求,又求之不得,变成深深的失望,其实早该明白,对世人而言,某年某月在某时某地,与谁来去遇见,都不过是一面缘尽的陌生人。居中一张豪华圆桌,金色餐布缀满流苏如意结,每两个座位之间的间隔异常宽敞,再多放一把欧式宫廷椅还绰绰有余,桌上整齐摆放着两套清一色骨瓷餐具,酒杯中绛紫色餐巾摺成繁花,穿着马夹戴着领结的侍应静立一角,经理西装笔挺、皮鞋锃亮,耳廓上戴着最新式的蓝牙对讲耳机,手握餐牌站在贵客身后恭候点菜。汪锦程一身雅痞打扮,富家公子做派,闲闲把玩着捷克水晶酒杯的杯柄,相形之下,坐在他左侧的寇中绎衣饰简洁,似乎没那么考究,然当细看,潜藏在眉宇间的不凡气度,却非常人能比,蕴着笑意的黑瞳底下,深沉内敛更是含而不露,只见他笑说:“我前几天和朋友吃饭,无意中聊到维州市房企的财务状况,说你们汪家、唐宏和金图三家公司的发债总额,加起来超过一百二十亿元,年底都着急还贷,所以外界有所怀疑,不降价联盟的成立,是不是和房企的财务不良状况有着密切关系?”为了回笼资金,偿还银行的庞大贷款和利息,销售形势紧迫,开发商迫切需要把手中积压的楼盘清掉,所以才刻意造出“你们再等,我也不降价”的舆论现象,以此暗示那些一直持币观望的潜在买家,以及更多不明真相的公众入市。“唐宏和金图的资金链确实出了点问题,要说联盟的成立和这事没有一点关系,那不是实话,不过要说关系很大,也不见得,外头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真正的财务状况?”能进入房地产这个圈钱产业的,哪家不是和银行或私募有着深不见底的渊源?一时的资金压力,只要人脉资源不出问题,终究能在平衡好各方利益关系之后得以解决,说白了,已贷出巨款的银行本身,也是轻易承担不起企业破产、巨额贷款变成一摊坏账的风险。最开始应该是唐宏和金图的资金链出了问题,焦头烂额下向汪氏求助,或是想把自己手中难以为继的现成项目和汪氏合作,结果同样受到资金困扰的汪秀年与其一拍即合,决定以不降价联盟的方式对刚需**体进行强势导向。然而这么一来,不管在明在暗,都算是和政府的调控政策杠上,面对面打擂台。作为联盟主导人的汪秀年,当然不肯让实力接近的最大竞争对手顾天成置身事外,不免要联合唐宏和金图,想方设法把顾达集团一起拉下水。寇中绎想通后,适时止住,这事多少有点敏感,不宜深入,稍一不慎就会踩到警戒线,他随意找了个无关痛痒的安全话题,和汪锦程闲聊起来,一边放松自己靠向椅背,意态闲散,眉舒目展。汪锦媚眼波乍亮,回首追逐他的背影,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,慌忙在兄长注意到前收回视线,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,转头对一旁的饭店经理道:“你在这儿正好,我和朋友在隔壁米兰房,她喜欢吃冰镇芥蓝,但是嘴刁得很,只吃脆嫩的芯子,你能不能让厨房把芥蓝全部去皮?”汪锦程随手翻了翻菜单,里面就算最便宜的一道清炒时蔬,也因辅菜的不是普通料酒而是五粮液,而使价格高得普通人难以接受,虽说是寇中绎找他帮忙,可他订的这个包厢,一顿饭至少会吃掉寇中绎半个月薪水,怎么可能真让他请客。长廊里铺着厚沉地毯,华美的花卉纹案在水晶灯下鲜艳夺目,廊道两侧厢房几近客满,但因隔音良好,四周寂静无声,不知情的人置身此间,会以为是到了人迹罕至的宫殿回廊,绝难相信那一扇扇紧掩的门后,竟是热闹之至的笙歌宴所。大房里空荡得能听见回音,她越等越不耐烦,按捺不住起身,颦着眉打开房门,半眯的眼眸有些迷糊,分不清南北东西,甩了甩脑袋,努力确定方向。与长廊呈T字型衔接的窗边回廊处,寇中绎低声打完电话,转身往回走,行经拐角时,被寂静空间里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吸引,他迅速转眸,看见消防用的楼梯间内,一道纤影不留神踢到台阶,猛地打个趔趄,差点栽倒。他定睛看着那道不无熟悉的背影,柔细腰肢还算挺直,步子也沿直线拾级而上,看来没有完全喝醉,但纤纤玉指片刻不离扶手,每往上踏出一步,长曳及地的蓬松裙摆左摇右荡,显见脚步虚浮,纵然没有七分酒意,也已经四到五成。这层已是顶楼,上去就是露天的天台,他忆起在饭店门口,她坐在名贵的跑车里,幽眸失神,凄楚动人,那张少不更事原应眉端飞逸的年轻脸容,却似不堪承受漫长的绝望沧桑,就连此刻,她一晃而过的侧面也是死气沉沉,像是生无可恋。她迈步走向俯身可见一楼地台的倚栏,夜风卷着秋夜的寒凉袭来,原本被酒意醺得发热的身子打了个冷颤,背靠镶嵌在栏杆上的玻璃滑坐在地,仰首眺望渺无星子的夜空,思绪迷茫虚空,如果一个人出生之前可以选择,她愿不愿来到这个世界?寇中绎隐匿在钢制的门板后,无声无息注视着夜阑笼罩下的孤单身影,她紧靠着冷凉的玻璃,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蜷成团状,过了一会,她终于动了动,将额头垂抵在双手环抱的膝盖上,动作自然得就像早已习惯这样安慰自己。汪锦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,当看到天台上缩坐一角的人影安然无恙,心慌神乱的她大松一口气,继而为自己在汪锦程的包厢里耽搁过久而后悔,愧疚又懊恼。“他老婆好不容易生了个宝贝儿子,现在母凭子贵,当然不希望我这个前妻的女儿接触他的生意,他心虚不敢和我挑明,就找我妈出面,说什么为了我好,让我出国或者去机关单位,我还没毕业呢,就急着把房子准备好,想让我搬出去。”明明是她的亲生父母,却迫不及待地要赶在她成人之前,把她快快推出社会,仿佛这样他们就可以一了百了,卸下多年的沉重负担,她这个累赘的女儿,终于再也不会成为他们年复一年已近厌倦的心理愧疚,让他们不耐烦和继续操心。“以前我总是在心里不停地和自己说,虽然我父母离婚了,不住在一起了,但我始终是朱翡真唯一的女儿,顾天成也永远是我的爸爸……”“可是今天我才明白,不管我怎么自欺欺人,都改变不了眼下的事实,我妈已经不是我妈,她有她的生活,那里面没有我;我爸的第一身份是顾氏集团的董事长,其次是那个女人的丈夫,接着是那女人的孩子的父亲……你不觉得好笑吗?我们看上去锦衣玉食,好像拥有别人梦想中的一切,但其实你和我,什么都没有,根本一无所有。”寇中绎静匿在门后,那抹受伤的细碎的哽咽声,在寂夜下显得异样压抑无助,断断续续传入耳中,他默立片刻,最后身形敏捷一闪,不为人察地下了楼。回到包厢门口,他拦住上菜出来的侍应,递上信用卡,不一会侍应结账回来,交给他一个装着**的纹印札封,他把札封别进皮夹,抽出现钞做小费打赏,侍应感激离开。她以为可以重温一下从前的母慈子孝,谁知道不但母亲小心回避,父亲雪上加霜,就连好友也嗤之以鼻,斥她看不清现实,成长的代价就是某天会幡然醒悟,原来错在自己,不该还会憧憬,还会失望。顾天成给她准备了房子,她要和不要,结果都会一样,差别只在于她是迟一些还是早一些搬出去,和父母争执闹腾从来不是她的风格,她习惯了平静接受。星宇豪庭虽然是顾天成旗下开发,但因为是董事会制度的上市公司,她这个准房屋所有人还是得在合同上签个字,走一走财务流程,而与其麻烦父亲底下那些每日像陀螺一样疯转的职员,为这点小事特地拿一叠文件跑去学校找她,还不如她这个闲人来售楼处办理。按湛开的话说,顾双晴和汪锦媚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,汪锦媚有福享尽,奢华不计;双晴却从无自觉,自己也能像汪锦媚那样,做个唯我独尊的公主。不管外出或回家,她习惯了不需要司机随传随到,和普通人一样去坐地铁,犯懒就打车,和学校里其他同学一起吃食堂,偶尔宿舍有人嚷着要改善伙食,她也凑钱跟大家去吃廉价小馆子,对于环境和菜式从不挑剔,而当室友在熄灯后夜谈中艳羡提及,想去某饭店长长见识,她也乐于掏一回腰包大方请客。想到母亲,她心里微微酸楚,不管朱翡真出于什么目的,有句话说得无比正确,以后父亲的家里,再没有她立足之地,搬出来只是早晚的事。既然父母希望斩断她长久以来的依赖心理,借此机会迫使她尽早独立,她何不唯命是从,给他们一个痛快。狭小的储蓄所里只有三个柜台,也不知是规模小,还是位置太隐蔽不为人知,等候办理业务的只有寥寥数人,她取好号码,坐在前排,从背包里拿出参考书。她低着头在看书,浓密黑发用一只幽光流闪的黑宝石猫形夹子别在脑后,鬓边飘下几缕发丝,盈眉撩颊,玉色面容如洗月华,似笼沉烟,明明置身红尘,却整个人岿然不动,像一尊孤静出尘的青花瓷偶,与她身处的凡尘俗世隔着三千里远。双晴不悦地盯着面前高挑俊致的背影,还没来得及分辨心房一悸的熟悉感,他已讶然回首,对上她微带谴责之色的水眸,相互凝视的瞬间,他的眼神隐隐透出一抹奇异,眼波深处既含着一种初初相见的隔陌,又仿佛漾着一丝莫名的轻微熟悉和神秘深沉。直到她把卡递进柜台,等候营业员点钞时,迷失的灵魂才慢慢归窍,而从侧后方传来的注视感,气场强大逼人,带着难以言喻的无形压力,让她莫名不安,有股想抚顺脑后发丝与腰间衣褶的冲动,瞬间那种反射性的恐慌接踵而至,将她心中的一切幻绪全部消灭。跑出几步后,她脑子里一闪,倏地停步,愕然回首,瞪着柜台前寇中绎的挺拔背影,他递给营业员的银行卡,闪着某种特别的冷金属光芒,而那种光芒她并不陌生——那意味着,他是这家银行尊贵的超级VIP客户,规格是专人在内室接待,任何时候都不需要排队。脸庞蓦地如沸水狂烧,她几乎是奔出门去,生怕被无辜冤枉的他不经意回首,那会让她尴尬得想死掉,脚底飞一般穿过马路,将储蓄所远远地抛在对面,人在安全距离外,她控制不住回头去看,银行门口空无一人,他还没有出来。她骤地低头,不知何时双手握成了团,指甲掐得手心生疼,她轻轻松开,甩了甩因奔走太快而微晕的脑袋,有些无法理解自己潜意识的反应。开始都以为会白头偕老,最早注册公司,用的是顾天成的姓氏和朱翡真的名字,叫顾真公司。没几年都把对方当人生污点,撕破脸,劳燕分飞,徒剩下公司名,一个莫大的讽刺。后来成立顾达,把顾真合并进去,曾经的爱情从此销声匿迹。古人所咏诵的坚贞爱情,到了文明现代,早已经变得脆弱不堪,它经不起考验,熬不过距离,扛不过时间,抵挡不了诱惑,承受不住穷富突变。寇中绎看了一眼交往半年的女友,一向聪敏干练的她,此刻不自觉地用手勾着安全带,从中午被他接出来,她就明显有些心神不定。到了适婚年纪,就连单位里扫地的阿姨,都恨不能围上来热切关心他的终身大事,三不五时追着问东问西,令他啼笑皆非,最无奈的就是面对领导夫人,这种牵桥搭线难以推辞。原本只打算走过场,没想到初次见面,彼此印象都不算坏。后来杨竞彤又陆续约他几次,双方都不觉对方有明显缺点,于是也就平平稳稳地谈了下来。他说话的语气里,没来由出现一丝细微谨慎,皱着眉头的杨竞彤却完全忽略了,只沉浸在自己的难言心事和混乱思绪中,烦恼着不知该怎么和他表达。“就算只贷三成贷款,刨去你的公积金额度,也要向银行贷款一百五十多万。”杨竞彤力图劝说,对于工薪阶层来说,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,更何况以她对寇中绎为人的了解,难以想象极有原则、洁身自好的他将来会收受贿赂,获天降横财。“你收入再稳定,也要还几十年。”杨竞彤抢着说道,凝重面容下隐藏着某种无力把握的挣扎,天人交战片刻,她最后仍是犹豫不决,只好避重就轻,“要不……我们还是另外选套小一点、便宜一点的吧?”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极具耐心,却偏偏就是会让杨竞彤觉得有如烈焰灼肤,像被某种毫不留情的犀利在步步逼迫,她几乎是直觉地避开他能洞穿人心的目光,紧张得十指交握,而后迅速解开,不自觉地拔高音量,“我真的觉得房价太高。”“公司里临时追加了一个去美国进修的名额,我可能有机会,如果去得成,我要留在那边工作至少两年,以后具体会待多久,现在还不清楚。”“这么说,当时你认为星宇豪庭房价太高不肯下订,只是想拖延我?那么多楼盘你全看不上眼,其实都是借口?在知道星宇豪庭的C型复式售空之后,你忽然改口说还是觉得这套最好,也是为了搪塞我?你想借此打消我继续看房的念头,是吗?”“你当然早就知道你会怎么办。”寇中绎唇边笑痕淡下,话声薄凉,“你只是没想到,你打得好好的算盘会被我意外拨乱,真抱歉,我不该为了满足你原本想买房的心愿,而去托朋友成全,结果却给你带来这么多不必要的烦恼。”公司只是“可能”派她出国,还没具体“确定”到底是她还是其他人,她就已经一面拖延与他的婚事进度,一面等待上层的最后决定,连一丝风声都不透露给他,这招两手都要抓,两手都过硬,她身体力行得很好,比他还深谙进退之道。如果进修名额落在她头上,他敢肯定,以她现在的心态必走无疑,退一万步,就算出不了国,她怕什么?不是还有他垫底?到时她一样可以若无其事地嫁给他,做个幸福的新娘……是不是女人都爱玩这种小心计、小手段?从前听人说恋爱中的男女智商都是负数,他曾不以为然,觉得自己在感情里一直能冷静自持,清楚地知道自己欣赏这个女人的哪些优点,知道她性格中的哪些方面适合自己,时至今日才明白,原来未必是他真的了解这个人,而更可能是不知不觉中,把对方套进了自己属意的模型,他所欣赏的她的品行,也许只是他单方面为她加持的光环而已。“你也知道我调了部门,刚开始接手新的工作。”那带着淡淡情感的微细失望已经消逝,眼底蕴着适时浮现的歉疚,眸心浸了些冷冽,微芒流转,像深海复杂无边。杨竞彤不停地拭泪,女人一旦觉得内心积压的委屈有了出口,就会瞬时把这份委屈无限放大,对自我再不控制,彻底放任,不管不顾,任由情绪肆意溃决。“和这个一点关系也没有,是你的性格问题!你只要定了目标,就会想方设法去达成,包括结婚也是这样,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?我不希望结婚对我来说,只是一个需要如期达成的目标!我希望那个过程是用心而甜蜜的!是,我知道你很忙,工作很繁重,可我真的完全没有幸福感,你到底明不明白?”他不明白在过去半年的交往中,她在朋友面前无时无刻不以他为荣为骄傲,从不觉得与他有任何性格不合,就连结婚也是她先提起,她忘了最开始积极看房的人是她自己,这还没过去几天,现在她只不过有一个可能展翅高飞的机会,仅仅只是可能和机会罢了,远远未成既定事实,就已经怎么看他都不顺眼。他几乎想问,如果他不是只打一份政府工,连套像样的房子也不能一次性付清全款,日常收入虽然旱涝有保,却无法让她看到更优质的未来;如果说,今天的他有着豪门公子的亿万身家,开得起豪车,住得起豪宅,她嫁给他所会得到的将远胜于千里迢迢奔赴异国他乡,那时她的决定,还会不会下得这么快速与决然?最终他没有问,再多的解释也已经毫无意义,这就是和他相恋半年的女友,世间无人不画皮,都习惯把真身藏在笑面和妆容之后,想想都觉得荒谬。“那房子我肯定得买,既然跟朋友托了周折的关系,不可能我说声想买,就轻轻松松找人帮忙;不想买了,就随随便便说声不要,等办好手续我送你回去,如果你决定出国,我能接受。”双晴一路翻着书本,往售楼处走去,阳光将她的身形往地面上拉出幽静无声的影子,专心致志的她丝毫不察,自己被呼啸而过的车辆远远地抛在后面。开着车的寇中绎有点神思恍惚,是命运将他推至如此淆乱的境地,还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?为何那个女孩子与他前往相同的方向,两人之间无非是谁比谁快一步,谁比谁慢一点;而坐在他身边原本谈婚论嫁的恋人,却不久就要和他分道扬镳,从此天各一方。两人前景未明,她又一分不出,总不能在这种情形下,还在购房合同上占个名字。寇中绎听了只是点点头,仍然不说什么,也不勉强她,大踏步走上楼梯。二楼大厅摆着四五张圆桌,坐满了准备买房的人,有的一家到齐,共同参详;有的是夫妻两口子,不时低声商量。每桌都有售楼员在解释公积金、商业贷款及合同条款,看见有新的客人到来,匆忙中问声好,又低头答疑解惑去了。那几桌想买房的人,都挨着售楼员在细细盘问,神色显得关注急切,似乎凝聚了毕生的渴望,恨不得当场拿钥匙入住,唯如此才能真正安心。然而又在多少人的脸上,呈现出房价太高而存款不足,害怕贷款会导致负担过重的忧心忡忡。犹豫不买吗?一家三代全挤在阴暗逼仄的旧居,床底塞满凌乱招尘的杂物,动不动潮湿发霉,行走时只要稍为转身,不是碰到三十年前的破损床角,就是擦到斑驳的墙壁掉灰,熬过少年时期已经不堪,成人后还要继续忍受这种生活?狠狠心一咬牙买下吗?不但这辈子的积蓄全投进去,还要背负大大几十万甚至过百万的贷款,从此节衣缩食,时刻担心着不能断供,否则就会被扫地出门一无所有,如此度日,恐怕下半世都会被压得喘不过气,余生就为了一套房子打工。双晴踏上最后的台阶,心神在刹那间被某种波动牵引,抬首迎上一道视线,在僻静靠墙的角落,与她隔着喧闹的人**,背对斜阳洒照,他的面容沉如暗魅,擒住她视线的眸波秋水生寒,冷酷如烟,与早前在银行里表现出来的风度翩翩和善解人意大相径庭。她心念凌乱百转,意外他何以在这里出现,旋即恍悟为何会与他在银行遇见,想起自己先前的无礼而羞惭不安,最后敏感察觉到,他此刻似乎心情不豫。在四周鼎沸的交谈声中,他凭空飞来的话语没有引起其他人过多的注意,却成功地把双晴的脚步硬生生叫住,她背对着他僵立在原地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。财务总监笑容满面,递过来一叠准备好的文件,双晴就像嘴角刻着微笑的扯线木偶,对方翻到哪一页,让她在哪儿签字,她就被动地拿起笔,依言画名。两人见寇中绎侧身立在窗前,无意趋近已经空闲的她们,以为他和某些购房者一样,都是约好了在顾达工作的相熟员工,在等对方过来帮他争取尽可能低的折扣,既然觉得他可能在等熟人,那两名三十出头的女售楼员也就没有过去招呼他。“大老板留出来两套C型复式,这你知道吧?六号楼那套就是给这位大**的;另一套听说本来是要给现任老板娘的娘家人,就在上周六下午四点多的时候,老板娘的大哥领着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地来办手续,哎哟,你可没看到老田那嘘寒问暖的劲儿。”“那天可精彩了,老田刚把合同拿出来,老板娘大哥的手机突然就响了,也不知那头说了什么,我就看着他整张脸都变了,本来兴高采烈的,一下子变得像蒙上了黑不拉几的锅灰,接完电话,他就阴着脸把自家人从椅子里轰起来,气冲冲地全领了回去。”“那位国舅爷的手机漏音,老田那会儿离他特别近,私下里说了,打他电话的人就是老板娘,是她把自家人给赶了回去,后来公司里就传开了,说大**得了一套房子还不满意,跟老板发横,把本来属于老板娘的那套也给占了。”他把烟蒂掐灭,看了一眼已去招呼新来客人的售楼员,目光转而停在总监室关着的深褐色木门上,上周六正是他托汪锦程帮忙买房而约吃饭,在鼎庐遇上顾双晴的日子,这么说来,原本属于顾天成岳家的房子,就是他今天要买的这套?不期然撞上他避之不及的眸光,她再度呆了呆,他眼底遥远而黑暗的尽头,浅浅漾着某种不明意绪,有点像歉然,还有一些她无法解读的更深意味。她微微发怔,无法理解他前后态度的微妙变化,直觉就想回应他展示出来的友好,却在那朵礼节性的微笑跃上唇边前醒过神来,凭什么她要呼之则来?这样的心神不宁让她自觉丢脸,把背包懊恼地甩到肩后,却看见他大踏步走过来,那么巧他也要离开?相投的眸光胶结着,他的凝视不曾移开,她终于觉得不对,他似乎是冲她走来,错愕看着他的身形一步步行近,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惊滞,整个人动弹不得。她受惊过度的神色,让心怀歉意的他几乎失笑出声,原本只是打算讨个人情,始料未及会使她陷入流言蜚语,握住她条件反射下呆滞伸来的柔荑,他以令人舒适的力度,温润的手掌合着她冰凉无骨的掌心,轻轻一握,说话声低沉愉悦:过了好几秒,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,他已松手,她忙不迭地收回手掌,被他握过的手心和手背像是被沸水煮过,每一寸肌肤都烫得发麻,蔓延到前臂,似失去知觉,而理智偏偏此前就已出离轨道,让她无法思考,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在这刻濒临死亡的灵魂。“那个,不……不客气。”她手足无措,未及做出更恰当的反应,就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:“……如果连自尊都已经不再需要,这个世界什么爱你买不到。”出窍的灵魂刹那被拽回,她脸上迷蒙的神色瞬间消失,螓首一低,避开他充满黑暗力量的蛊惑深瞳,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,同时指指财务总监室:“我和田阿姨说过了,她会给你办好所有手续,我还有事先走了。”说完不敢再多看他一眼,她逃命般向楼梯下方跑去,对等候多时的手机另一头急忙说了声:“什么老板不老板的,整天和一堆破玻璃、破铝合金打交道,烦都烦死了!对了,我上个月去维州谈生意,找大仙喝酒了,他还问起你来着!”双晴穿着深紫罗兰的卫衣套装和帆布鞋,束成马尾的浓密发梢拂过纤细后颈,在闹市中穿街过巷,熟练地找到目的地,那是一处寻常路段,某个不起眼的铺位。就像那种主营网上销售的实体店面,总共不过十来个平方米的样子,任谁进去都看不到一点特色,靠墙的橱窗里摆着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摄影器材,有刚上市的流行新款,也有乏人问津的旧版,几排盒子堆叠得随意杂乱,有的塑料膜上还蒙着一层薄薄青灰。不知是上班时间客人无暇光顾,还是生意本来就淡,冷清的铺子里只有店主一人,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,见有人推门进来,他眉梢吊起,斜斜瞥去一眼,看清来人面孔后,才懒洋洋地打个哈欠,勉强提起精神,魁梧的身躯从阴影里站起来,说:食指按下门栅上的指纹仪,古铜色镶着兽首的金属门咔声解锁,同时密布在园栏四周,与安保中心联网的红外线警报器指示灯闪了闪,远程监控状态自动解除。在外人看来,何其幸福,只是生活一向如人饮水,是冷是暖,独自己心照。这里对她来说,除了女主人当家的丰功伟绩,并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。女人能享福通常有两个原因:一是自己命好,含着金汤匙出世;二是生的孩子命好,含着金汤匙出世,母凭子贵。她的后母钟怡就属于后者,在顾令勉出生后,双晴觉得连院子里装饰用的根雕,也几乎要为钟怡的志得意满而枯木逢春。时代的变迁,总是令人感慨,古时三甲及第只与才华相关,现在充斥人们耳目的功成名就,不是福布斯排名,就是各种十大富豪榜,唯金论时代的到来,不知不觉中造就了世人的急功近利,只讲目的,不计手段,更喜欢坐享其成。不管隔壁的男人是现任的,还是二手的,总有人妄顾一切,为之前仆后继,假使他还是个成功男士,则更加备受瞩目,有的不惜闹到三败俱伤,也有的像钟怡这样,坐守长线,等钓大鱼,在顾天成的原配能同艰苦却无法共富贵而分道扬镳后,好运地捡了个现成。客观而言,钟怡的相貌算得上秀丽,娴静中带着知性的淡定和精明,嫁给顾天成注定了她的孩子从一出生就身份不寻常,看看客厅里具有专业护理资格的两名高级保姆就能知道,这不一个在收拾大大小小的奶瓶去消毒,另一个怀抱即将满月的顾令勉不住地轻哄。两人之间早形成某种相处的默契,钟怡待她客气有加,她对继母礼貌周至,多年来双方始终维持着这份必要的礼节。有时候当着顾天成的面,两人甚至比许多举案齐眉的夫妇还相敬如宾;不过像这种顾天成不在的时候,那份表面的尊重,通常也就点到即止,谁也别妄想谁会更进一步,或退一步。“你要不要喝点什么?慧娟正在厨房里做酸梅汤。”钟怡说道,话声中的热情与关切,依旧是拿捏得恰到好处,一分不多,也一分不少。她不愿回家,与不愿去母亲那儿的原因如出一辙,原本该是她的“家”,那一边总是不当回事地随便晾着她;而这一边,却总有人用主人的方式招呼她。这两者没有本质区别,对几位成年人来说,她就是一个来去不定、可有可无的小客人。至于顾天成,现任妻子极少在他面前嚼女儿的舌根,反而会不时提醒他,对唯一的女儿要多加关心,表现颇是贤良淑德,由此常年公务繁忙的他又怎会注意到,这对继母和继女之间的微妙对立,以及女儿那一点藏得极深的敏感心思。刘惠娟五十出头,是顾天成已辞世的母亲家的远房亲戚,在双晴还小时就已经在顾家帮佣,看见自己照顾长大的小公主婷婷的身影闪没在楼梯口,她惊喜道:“不用了。”钟怡头也没抬,闲声淡应,说完,又自笑笑,“你去问她也不会说,她难得回家,你就别让她不自在了,天成也快回来了,去准备开饭吧。”钟怡看也不看桌面上摆得端正的酸梅汤,从保姆手里抱过孩子,脸上洋溢着母性光辉,连连亲吻爱儿,一口一个“宝贝”昵唤不停,笑盈盈地起身上楼。刘惠娟像遇到危险时张开翅膀护雏的老母鸡,既有在双晴面前彰显自己忠心的心思,不管这屋子里存在多少压迫,她都会坚定不移地与小主人站在同一阵线,又有点向与她身份同等,却不如她老资格的新雇佣昭示自身地位的意味。到了楼下餐厅,十人长座的酸枝餐桌上摆满菜肴,却只见顾天成一个人坐在主位上翻阅报纸,尽管岁月如刀,顾天成仍算保养得宜,面容温文清瞿,腰腹平坦一如年轻人,全身上下看不到中年男人发福变形的地方,时光在他眉头刻下的川字纹,每一道都似蕴藏着丰富的人生经历,于无声处彰显成功人士的成熟和魅力。错愕之色在顾天成脸上一闪而逝,快得连近在身侧的双晴都没有察觉,他心中清明,面上纹丝不动,深藏不露的平静面色一如往常,只以关怀的口吻道:她回来时,钟怡分明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,现在却不肯下楼和他们同桌吃饭,摆明了是在使性子,只不知这莫名其妙的脾气,针对的是父亲还是自己?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,虽不十分亲昵,总也不算生分,那套应世的虚情假意,除了和钟怡打交道,她平常用不着,尽管如此,钟怡存心营造出来的阴影还是让她有些受影响,除了被动地低声回话,多半时候只是静静吃饭。“爸爸身边其实很缺信得过的人,我只是担心你对房地产没兴趣。还有就是我和你妈都觉得,女孩子在机关里工作比较轻松,各方面也稳定,所以想让你去试试。能考上当然好,考不上也没关系,最多辛苦一点,来给爸爸帮忙。总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,明白吗?”“今天的灵芝丹参炖猪肚不错,没有外头做的腥味,惠娟,去把汤热热,再给双晴盛一碗。”顾天成看一眼墙上的时钟,已过了半小时,他用餐巾抹净嘴角,起身时拍了拍女儿的肩膀,言语姿态俱是自然,“你慢慢吃,我上楼看看你钟姨。”平淡的文字下依稀可见暗流汹涌,问题如此迅速得到解决,定然是对峙中的某一方做出了若干妥协,不知牺牲了什么利益,才得以换来秋交会的顺利举行。沈承贤——朱翡真的新一任男友,现年四十七岁,美籍华裔,五年前在维州成立天居设计公司,但一直是雇人管理,他本人长年居住国外,直到两个月前才从温哥华回来。刘惠娟手上端着一盅虫草雪蛤,有点惴惴不安地往走廊两边张望,较早前鼓足了劲表明立场的冲动余勇用罄,此刻变得有所顾忌,说话声压得极低:刘惠娟是心地善良没错,但她自以为高明的举动,其实是妇人之愚,使双晴头疼至极,这种偷偷摸摸的怜惜,像是见不得光,完全没有必要,反而只会加深她